尘尘相续心 3 (第7/7页)

清早五六点左右濒死，眼睛翻白，眼白上全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不健康红血丝。达达利亚他妈大呼小叫，崩溃地拍打着达达利亚的房间门，说人要走了，达达利亚走过去把手伸进被子摸他爹的心脏，微弱但还在跳。

    不一会儿镇上开诊所的那个娘家亲戚被达达利亚他妈叫来，陆陆续续许多亲戚都知道人走了，开车过来挤在一家三口的小房子里，也没什么办法，人该死的时候医生同样只是个普通人，拦不住。

    女的不死心，吃饭的时候继续往他食管里倒鸡汤，手抖到将鸡汤撒得到处都是，衣服上星星点点都是汤汁，她把勺子放下总算是接受了现实，她说：“你看他都那样了还努力想活，说不活了都是假的，要是……”

    达达利亚没有说话，他理解他妈需要一个出气点，她这辈活过的日子也太憋屈了，人死了，就合该说这种话发泄，不用再去承担话里理想的十几万块钱，对死人说的承诺就跟可能不存在的灵魂说一样空气般轻飘飘的。

    他爹就这么硬挺了一天，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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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达利亚想，风水轮流转。莱欧斯利来他这里吊孝，他要尽地主之谊给莱欧斯利安排上等座。达达利亚剪下来一块粗的白布条，绑到莱欧斯利右臂上，棺还没钉上达达利亚就问莱欧斯利喜欢吃什么，吃席的菜他提前跟餐馆说。

    莱欧斯利想他一会哭丧心里最好还是不要揣着这种想法，又想自己活到现在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家里就是rou铺，吃的这点从来没贫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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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几天，等到屋里安静下来。达达利亚对那时候满怀期待，他还年轻，后面的路一眼望不到头，他添纸的手就开始抖起来，浑身似乎都因为近在眼前的美好颤栗，也想要哭了，哭丧的时候想一想这些日子，苦尽甘来，泪水只为幸福而流。

    这个年轻小伙子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损毁在他爹身上，依旧是他父亲，虽然死了，但他做过的事无法磨灭，不能因为达达利亚身上流着与父亲极为相似的基因构造，就要他承担这些死人的责任。“多少？”达达利亚对面前矮小的女人说。

    “二三十万……”她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丈夫带来的阴霾压着她的肩膀、脊梁、头颅，像一株成熟的稻子，当初结婚的盖头顶在她头上，血滴子一样罩着她，似乎有千斤重，“差两千三十、三十万。”

    他爹跟那群朋友赌博欠下来的钱，达达利亚知道自己不得不还，总不可能丢下他妈一个人去边挣钱边对付要债的，把他妈生吞活剥了，内脏眼角膜都剖出来卖了也凑不来这么多钱，在这三十万的对比下，他爹治病借亲戚的钱连牙缝都不够塞。

    “那我呢。”达达利亚问她，“我的未来在哪里呢？”然后腿一弯，坐在床边上扶着额头，手肘抵着膝盖。

    “……妈知道你心里面咋想的，妈也难受，也想让你好好过日子。你是我的骨血，我的rou啊，儿子。”她说，“人穷志不穷，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活着。”

    “我只有一个问题。”达达利亚抬头，深吸一口气后真诚地发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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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玩吗？”达达利亚愤懑地摔门而出，把他妈摔在门后，“你怎么就那么不要脸！”

    他这一声震得楼下人都听见了，只见达达利亚从楼上走下来，径直去往后院大开的后门那里，顺着铲子铲出的泥楼梯匆忙走上寨墙，身子一截一截升起，消失在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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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欧斯利追上去，刚走上寨墙就见达达利亚跑得飞快，一小点时间已经从寨墙上冲到麦地中间，往河那边奔去，他心里想着坏了，又想达达利亚要是想做什么傻事可不该挑那儿，现在不是雨季，河浅得只能淹过膝盖。

    达达利亚没有傻到那种地步，就这一点钱能压死他不成，开什么垃圾玩笑，但他真的需要喘口气。莱欧斯利来到他身边，看到他坐在河边土坡上，专门挑的一块草茂盛弄不太脏裤子的地方。

    莱欧斯利蹲在他身边沉默着点了支烟，把烟咬在嘴里抽，吹出来袅袅灰烟，随着风游到河面上方。达达利亚闻到烟的味道像被打散的人血一样弥散出来，一点焦糊、一点叶子被熏起的香气，硬要挑毛病就是呛人，可哪一种烟气不呛人，烟花、核弹、雾霾、炒菜炒起的炊烟都呛，刚出焚化炉的骨灰，扫起来也呛。

    烟气绵绵地进入到他鼻腔，达达利亚开口了，问莱欧斯利为什么要抽烟，莱欧斯利说闲着无聊给自己找点事做，抽烟多方便，一支烟，调动起脑子嘴巴手，唉呀我好忙啊。

    “等这事儿过去了，我要出门挣钱给我爸还债。”达达利亚说，“我刚才知道他在外面欠了三十万，被讨债的把病打出来，才死得这么快。”

    “想自己待一会儿吗？”莱欧斯利说，“家里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一会儿去。”

    “……”达达利亚说：“我想跟你一起待着。”

    这儿的风依旧很凉快，吹得达达利亚沾着眼泪的手背凉飕飕，一如他十年前被莱欧斯利哄骗着在河边媾和的曾经，曾经他以为长大就可以把自己的生活牢牢掌握在手心，他突然觉得长大似乎不是一件好事，现在宁愿在童年被爹打断双腿，也想要永远被诅咒在那段每天跟哥一起逃课玩的蜜蜡一般的时光里。

    达达利亚好受多了，他站起来对莱欧斯利说：“这会儿感觉不错了，走吧。”

    “确定不待再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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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达达利亚紧张起来，眼不知道该放那里，最终投向绿掺蓝的清澈水面，像一片漂浮旋转的成熟白果叶，他惴惴不安地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生日快乐。”莱欧斯利跟他说，“十九岁生日快乐。”

    达达利亚牙齿颤了颤，忍不住抬起手臂遮上脸痛哭起来。

    ——

    如果不吹蜡烛的话，年龄是不是就不会变化，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出童年。达达利亚晚上梦见他在过生日，桌子上摆着很多个插着点燃蜡烛的蛋糕，他个子很小，需要爬上凳子才能吹到蜡烛，达达利亚不想吹灭最后一个蛋糕上的蜡烛，那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又小又暖。

    可大人拎着他把他摔到满桌的蛋糕上，按着他的头掐他的嘴让他吹气，达达利亚小时候逆反心理严重，不然也不会落得个腿差点断掉的下场，嘴绷着死也不张开，大人去捏他的鼻子逼他开口喘气，快窒息的时候，达达利亚醒了。

    达达利亚就趁着莱欧斯利能在下面帮忙看着的时候睡了上午那一小会儿，一小时不到，他这几天都要给他死掉的爹守夜，睡眠压力大结果做了感官真实的噩梦。他还觉得身体上有黏糊糊的奶油，难受得寸步难行，梦里面被按着四肢的无力感还侵袭着他的大脑。达达利亚想到他过生日根本没得大蛋糕吃，除了在莱欧斯利家里那两年，他在原本的家庭里，他妈会当天悄悄给他买一个杯子蛋糕让他在家外面赶紧吃完别让他爹看到。

    达达利亚攥着被子，看到青筋暴起的手，安慰自己这些没什么大不了，三十万，他出去打个五六年工，拼死拼活就可以给挣个大差不差，可一想到那三十万全都是给他那死爹的，一毛钱都不会剩下来，他就又气又委屈。没关系那时候他也还年轻，二十五岁左右还有很多时间，他能在家里跟莱欧斯利一起做个什么生意，一切就都岁月静好。

    经过一番疏通——他从小就不得不进行这样的心理自化，不然人就会出毛病——达达利亚感到一丝快慰，只要人活着，早晚会盼来好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