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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为繁华易素心 (第1/1页)
裴陵此次回京,路途遥远,念在他腿病不便,圣上特赐下三天的休沐日,准许他歇够了再去早朝。 他回来时是独自骑驴入城,行李有专人落在后面慢慢运送——出门时身上本来没带什么细软,但在淮北搜罗了许多藏书,因此行李算来也有足足三车。 裴陵在家等候那人的音讯。第三日,一个年轻人驱着马车来到裴府门前,身后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珍贵藏书。 接到仆从通报,裴陵亲自到门外将这年轻人迎了进来。两人一路携手并肩,款款而谈,亲密非常。 “君华,辛苦你走这一趟了。” 年轻人轻笑道:“先生不必客气,这些琐事本是弟子该做的。” 裴陵摇了摇头,语气微有无奈:“前次说好的,你我互相以表字相称,怎么还不忘执学生礼?你也忒固执了些。” 那人却坚持:“先生学识远胜于我,又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怎好以平辈论交?弟子诚心拜服,先生莫要推辞。” 此人叫做顾含光,名义上是裴陵的弟子门生,其实亦师亦友,属忘年交。为人诚恳厚道,恬静淡泊,一心钻研学问,决不牵涉名利,最得老师的欢心。 五年前,他从湖南老家远道而来,拜谒裴陵。听说有同乡上门来访,裴陵自是十分欣悦,温和周到地接待了客人,不料竟与这人一见如故,攀谈许久,抵足而眠,从此便成为相交莫逆的好友。 裴陵在书院执教的那几年,他时常侍立在身侧,端茶倒水,递笔磨墨。有时裴陵不在,他便代替老师讲一会儿课。两人平时也会一同探讨书中精义。 裴陵把他看作好友,愿以平辈论交,顾含光却坚决推辞不受。 其实两人私下里并不像寻常师生那般僵硬死板,彼此打趣笑闹也是有的。只是顾含光始终不肯越了这层礼,人前人后,都坚持称他先生,执弟子礼。 那时裴陵已在东南名声鹊起,且是一郡长官,无数人想要一睹其风采,而顾含光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读书人。他俩相差二十余岁,在江湖上的名望地位不可一概而论。这声先生裴陵担得起,于对方也不算亏。可他不知为何就是替这人惋惜。 安贫乐道,荣辱不惊,他这学生颇有些颜回的风范。这样的人,本不该一世沉沦下僚,默默无闻的。 可若要劝他留心举业,专意仕途,裴陵又深觉不妥。他自己尚且在这官场中左支右绌难以维持,何况旁人。 顾含光此行还顺路捎来了另一位同乡的拜帖。那人是个乡村里的教书先生,因家境太过贫寒,凑不齐路费,听说顾含光要去京城拜见裴陵,便央求他带上自己的信,请他转达自己的处境和情志。 信上所述,桩桩件件尽是窘迫,读来字字恳切。裴陵深为感动,不敢怠慢,提笔认真写了封回信请他代交。 那个冬天寒冷非常。年关将近时,裴陵与他分别,十分不舍地目送他在大雪纷飞中艰难跋涉,一步步走远,消瘦身影逐渐消失在密密的厚重雪幕中。 第二年春,顾含光安排好家事,没了后顾之忧,再度从湖南赶到京城,侍立在老师身侧,嘘寒问暖。裴陵去哪里,他也跟随到哪里,几乎形影不离。 裴陵也逐渐习惯了有这么位弟子代替儿女陪在身边,若离了他,一时还总觉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些什么。 顾含光三番几次来访,也与府上的人混了个脸熟。尤其是裴陵的小女儿。十四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娇娇怯怯不敢见人,在他面前却显得格外活泼。 “含光哥哥。” 府里只有她这么喊。 少女倚着门框冲顾含光笑得欢快,一身揉蓝衫子杏黄裙,未施粉黛,鹅蛋脸却像搽了粉般雪里透红,花容月貌,靡颜腻理,真像是画中人。 裴陵不自觉露出点笑意,退立一旁观看这两个小儿女窃窃私语,宛如摩挲一对精致的玉璧,满是怜爱之情。 论岁数其实两人并不算相配,顾含光今年已二十有五,和裴砚端差不太多,通常这个年纪的人已有婚配,他是因家中贫寒才一直拖到现在未娶。 裴陵十分看重这个弟子,又见小女对他似乎另眼相待,便起心动念,想要做主将两人的婚事定下来。 转念之间,那个眉眼温和笑容纯净的年轻人已走到女孩儿身前,从怀里拿出一枝簇红的梅花,放到她掌心里。 裴雪殊接过那枝梅花,眉目间焕发出极华美的光彩:“谢谢。” 她将花枝拿在手中,怔怔入神地看了好久,却是皱眉不语,翻来覆去地挼弄那娇嫩花瓣,指尖也染了一片淡淡的红,颊上娇艳之色,似比手中的花更盛。 顾含光温声道:“小师妹不喜欢么?先生说你喜欢梅花的。” 半晌,裴雪殊脸上才浮现一星半点清浅笑意,抬起头,别有深意般叹息着道:“我只爱素心蜡梅。” 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去,轻倩的背影隐没在无数花枝嫩叶间,脚步轻盈极了,像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顾含光微愣片刻,搞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喜怒无常,时阴时晴。 裴陵亦对女儿的无礼深觉不满,却也有些无奈,向他解释道:“这丫头被宠坏了。她就爱梅花,红梅也爱,素心蜡梅也爱,方才只是故意戏弄于你。” 顾含光展眉一笑:“四年前某一日,我与先生在杭州坐船游赏西湖,你指着湖边新开的早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小梅应长亚门枝。满船的人不解其意,我却知道,先生其实是想家了。”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这是前人羁旅思家时所作的句子。因为太爱这半阙词,裴陵给女儿选乳名时,起的便是小梅。每次出门在外,总要想起家中那株小小的梅树,有没有长高呢? 裴雪殊只道父亲爱梅成癖,这其中的缘由,她却不会知晓了。 两人散步间行至花园,园中所种植的树木大半都是梅花,除去常见的红梅、蜡梅以外,甚至还有绿萼梅花。 裴陵走到树下,负手而立,面色有些沉凝,缓缓道:“圣上怜我年老,又要养着一大家子人,住所却偏僻狭小,便赐了这处价值千金的宅子。那两株绿萼梅也是前年赐下,专程从宫中移植过来的。” 他细数这些荣宠,脸上却不见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顾含光知晓先生如今处境的艰难,也深知他的心只在故乡白云间,帝都万千繁华紫陌红尘,于他更像是黄金牢笼。 不由温声劝慰道:“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裴陵眉心深锁,在树下来回踱步,只是翻来覆去念着那句诗:“不为繁华易素心?不为繁华易素心?” 满树梅花已然开到极盛,再过不久,就是芳华碾落的时节了。 芳草萋萋,谁知我心? 他默然不语许久,长叹一声,对顾含光道:“君华,有些话我只能同你说,别人就是听了也不明白。你可知道郁青峦此人?他不知从哪里习得些妖术,迷惑圣上,在朝中肆意妄为。若不加以阻止,恐怕过些时日还会酿出更大的祸端。” 顾含光静静地听完,道:“看来先生已有自己的打算了。学生愚钝,不堪大用,只愿唯先生是从,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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