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如痂流如血_一、永远爱你,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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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永远爱你,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第4/4页)

    “玦,其实我有个问题一定要问你……当年,你到底有没有怪过我?我说要与你患难与共,但我却去了美国。其实那时候……”关珵直全然垂下头来,那第五大道购来的嵌黑碧玺领针似是扯着他整个人往下坠,“其实只要多等几日,我大哥总会给我多弄来一张船票的,但十月份国军又败走重庆,收到风说汕头的国军也要撤守,人心惶惶,家里发电报来催我即刻动身……你知道吗,我在美国总是做梦梦到你和大家骂我是懦夫,是逃兵。”

    乔玦手捧搪瓷杯,没有作声,茶水的热气在他的眼镜蒙着层雾。

    七点钟了,筒子楼楼道中的一座座小灶台开始飘来阵阵油烟味,打扑克的人音也模模糊糊地从对面栋传来,乔玦起身将窗栓上,发觉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华南冬季下雨是常有的事,寒风掠地,冷雨飘洒,湿冷之气无声无息漫入屋内。

    “大哥劝我回纽约那天,我真想即刻买机票回中国来。倘若你来信叫我回国,我一定回来,唉,可你只给我寄过那一封信。那封信我时不时便拿出来看看,已经会背了,‘珵直,你选择去美国真是件憾事,现在我们的国家改头换面了,海面升红日,光辉万丈……’玦,你是吝惜笔墨,还是真的怪我,这几十年间竟不肯再写一封信给我?”关珵直小心翼翼地用玩笑口吻问出这萦绕在他心头三十年的问句,末尾,又似是觉问得太不慎重,慌不择句地续上一句,“霞织他们还好吧?”前言不搭后语。

    “霞织染了风湿,不过没什么大恙,我上星期才去她家看她。哲甫、兆龙……他们走了。”乔玦仍以关窗的姿势背对着关珵直,窗外冷风吹到了他面上。

    关程直失语良久,震愕地看向乔玦背影,颤声道:“怎、怎么走的?”

    “哲甫自杀了,兆龙在监狱里走的。”

    不过几丈距离,关珵直却听见乔玦的声音似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李哲甫当初在设计院工作,反右时因为有右派嫌疑调岗到广州郊区作测绘,先是郊区,后来又调到肇庆,再后来有人查出他建国前曾有一段“民主人士”经历、跟着民盟喊过口号,料定他与章罗同盟有关,将他下放到青海湖劳改,他便是在那里自尽了。“哲甫起初还写信回来给我们,说青海景色真好,天苍苍野茫茫,春天的时候草原全是雪白的羊羔和黄色的小花,乡亲们没有歧视他,反而很照顾他,他还偷偷教大家怎么修拖拉机。在那里敲煤炭、赶粪车他都不觉得苦,过一两年他便改造好了,回来继续为国家做贡献。我们真没想到他会……至于兆龙,兆龙是整风运动时提了意见,反右的时候因为那几条意见也被人当右派。其实右派罪不至死,六四年他还摘帽了。是之后文革来了,红兵小将们翻旧案,说他那几条意见不止是质疑党的工作,是彻底的反党反社会,那天他家里涌进很多人,说要逮捕他……六九年十二月六号我照样和霞织去看望他爱人,一进门我们就感觉不对劲,兆龙的女儿一句话也没同我们说,一直在看窗外边。嫂子告诉我们,火葬管理所来人了,兆龙在监狱里急性胃出血——”

    乔玦话未说完,却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那瘦薄的胸膛似拉着一个巨大的风箱,急剧地起伏。关珵直连忙上前拍抚他的背,焦急道:“这是怎么了?要吃药么,你告诉我药在哪,我找出来给你!”

    乔玦止不住地干咳了好一阵,好不容易缓下来,虚弱地道:“老毛病,中午吃过药了,不能多吃,喝杯水就好。”

    关珵直转头执起茶壶想给乔玦倒杯水缓缓,却发现那一壶茶早已饮尽。筒子楼的单间是没有厨房的,自然烧不了水,他匆匆提保温瓶去楼道尽头的水房装一壶新的滚水,此间差点和几个在做饭的主妇撞上,被人白了许多眼。关珵直提了新打的开水回来,先给乔玦倒了杯,吹凉些,便递与乔玦喝下。这样咫尺之间地端详,他忽然发现乔玦真是瘦得离谱,像一副瘦弱的骨架强撑着那灰蓝的衣服,眉毛也灰白了,眼睛深深地陷下去。关珵直的心揪了起来,他觉出自己双眼在发热,只连忙转身去放水壶,动作间,他瞧见与那几个保温瓶并排的洗脸盆中摆着的口盅有两只,是一对的。他愣愣地看着那一双口盅一会,踱步到一旁橱柜上取出那罐茶叶给乔玦泡茶。

    漫漫长夜,乔玦在他身后忽然出声:“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给你写过信,世事无常,或许寄丢了。那时候太多信寄不出去了。后来人人自危,我便不再与外边的亲友联络。”

    关珵直深深吸了一口冬夜的冷空气,默然良久,低哑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文革的残暴我在外边也有耳闻……”

    乔玦看着关珵直弯身泡茶的动作,叹了口气。他又恢复了往昔平静微笑,道:“其实这茶不怎么好喝吧,苦涩有余,香气不足。我记得家里还有一张茶票,明天我让彦石拿去问问能不能换点好些的茶叶。”

    “谁?”

    “彦石。我们住在一起。他们医院本来要分配住处给他的,他人傻,把他们医院分的房让给同事住了,说人家一家七口人,他就是个单身汉,不同人家争了。”

    似有终曲奏毕的音符沉闷地落地,在关珵直耳畔重重一响。

    “哦,彦石啊。”

    关珵直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两只口盅,声音略微颤抖,道:“我一直以为王彦石后来回香港了,他为什么会留在广州?我听秘书说你没有爱人,一直没有婚娶……”

    “不敢害别人,我从前可是老右,还是剥削阶级子女、走资派,还是什么来着……忘了。那么多顶帽子,别人避开我还来不及呢。其实我对自己心里有数,就算没帽子,我也不可能结婚。总之这三十年,我就一直和彦石住在一起。”

    “你一直和彦石住在这里?”

    “这倒不是,这是前年我单位给我分的房。我们以前住他叔叔留在广州的房子,文革的时候那房子被接管分给别人了,好几户人家一起住,我们就搬到了阁楼上。那时候彦石成分比我还差,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和我说——玦,我们这个小阁楼叫‘老右之家’。你说他在想什么,哪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乔玦想起那些苦中作乐的往事,目光不由向壁架上的一张张合照投去。

    关珵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那木架子上摆着许多与他无关的双人照。相框的玻璃反光挡住了另一人面容,只看得清相中乔玦的脸,从年轻到年老一张张排开去,前几张照片容貌变化不大,大抵是每隔一二月便照上一张,都是年轻人或欣喜或沉静的笑脸,乔玦与一人比肩而立,身后皆是广州解放后风光,朝气蓬勃的五十年代,文化公园、岭南文物宫、南方大厦、西湖路花市……相中世界晴空万里,相片外时代的风雨已然排山倒海而来,照片之间相隔的时间愈来愈长,最后一张照定格在文革前夕,底端一行钢笔字骨气洞达、爽爽有神:“与彦石摄于一九六五年春,镇海楼前。”

    关珵直看罢照片,又抬头环顾这小房,筒子楼是单间,他初入门便看到木沙发一侧的纱帘背后有一张小床了,现在再看,才发觉这原是张双人床,纱帘后隐约可见两只枕头。他久居美国,怎会想到双人床也能如此狭窄。不细看真看不出这筒子楼内的弹丸之室,竟是两个人共御风雨的居所。关珵直转念又想到,王彦石是医生,本便早出晚归不着家,这屋子里他的痕迹淡很正常。

    关珵直原以为自己会满腹妒火,三十年的思念,到头来空空如也。可此刻他的心中并无嫉恨,唯有无限怅然与空茫。这三十年来爱的凌迟,终于在他身上落下最后一刀。

    他转过头来,将视线从三十年前的乔玦收束回眼前的乔玦身上:“和我讲讲这些年里你和彦石的故事吧,玦。”

    “那就有得说了,只怕讲一晚上都讲不完。”乔玦笑着,执茶匙将搪瓷杯上漂浮着的茶叶碎末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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