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Ⅰ (第4/4页)


    在她入学的第一天，那学长亲切地帮助了她，他帮她提东西，他带她去找教室，他看起来是那么英俊、那么好，当他在球场的时候，他的技艺那么卓越，就好像快要飞起来似的，她被他深深迷倒了，不顾家族的规训，不顾mama的教导，她深深地爱上了他，由此她写下了那封告白信，她想和他约会，散步、或者吃东西、看电影什么的，她想更接近他一点儿，令她不敢相信，那学长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他叫了一大帮子人，他们带上了女孩子们，对，就是那个迎新酒会，在那个该死的迎新酒会上，那学长叫她跟他去，他们可以一起去酒店房间，打打电动、吃点东西什么的，他发了誓，说只是想跟她两个人单独相处，他只是想跟她说说他不愿意对别人说的话，他真的发了誓，说他绝对不会做其他的事情——

    “说谎！”麦克乔莎夫人站起身来，她的面庞上连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了。

    那女孩儿不知所措，她住了口，在那么一瞬间，希黎意识到或许她跟自己一样，有一种奇异的、能准确识别对方意图的能力，因为那女孩儿没有说话，她只是全身颤抖起来，只有两只眼睛从红头巾和棕色卷发里露出来，那两只眼睛又圆又明亮，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就像流浪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然而很快的，那些泪水全都流了出来，就像什么蓄水大坝开闸放水一样，那些清澈无比的泪水全都滚滚倾泻到了她的领口里面。

    “请您——不，请求您听我说——”那女孩儿虚弱地哀求，音调几乎快低到尘埃里。

    “你是个该死的婊子，下作的小娼妇——你真叫人恶心！”麦克乔莎夫人冷冰冰地说，她把纸笔都收进了手提小包里，然后按下了公共汽车的下车按键。“你一直在欺骗我——等着吧——小婊子——”

    她一个词一个词地说，当汽车停下来，车门打开的时候，她的嘴脸才浮现出一丝恶毒的讥笑，她残忍地对女孩儿说：“跟你的小孽种一起下地狱去吧！”

    就像天父一样，她不仅没有搭救那女孩儿，反而把那女孩儿推进了更深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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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孩儿痛苦地啜泣起来，她是那么悲伤，把手指咬在嘴里哭，她低垂着头，就好像她无力坐直一般，捂着脸无声地哭，她的眼泪好像永远都流不尽，顷刻间流满了她的膝头。

    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就好像她就快要死掉了一般——

    一个老头，希黎不认识他，那是个年纪大得连皮肤看起来都是橡树树皮一般的老头，他恶狠狠地吹着胡子，瞪着眼睛，哦，不，他狠狠地打了那女孩儿的头。

    “嘿，婊子，我刚刚都听见了，你在诬陷一个好男人，对吗？只因为你要钱不遂，对吗？我都听见了，你想向那男人要一笔钱，他不肯给你，然后你就要告他强jianian，对吗？你这个可恶的婊子，还有你的可恶的小孽种——”他狠狠给了希黎的头两下子。

    他把希黎错当成了那女孩儿的孩子。

    “你凭什么做这种事情？嗯？你mama是怎么教导你的！难道你们家一点儿家教也没有吗？无耻！骗子！你是个骗子！我敢说天底下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是被你这样的婊子戏弄了，根本就没有强jianian，对吧？我要给那男人作证，嘿，一个婊子！一个婊子诬陷了他，是的，我要给他作证！等着坐大牢吧！你这该死的婊子！”

    他慷慨激昂，就像喝醉了酒，整个身体都在手舞足蹈，他向全车的乘客大声宣扬，他说他全都听见了，这个小婊子妄图把她的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孽种，她身边坐着的这个小孽种，说成是某个男人的孩子，她妄图让那男人和她结婚，她妄图把这小孽种归在某个男人的名下，让那男人白白地给她养孩子，瞧瞧，这是多么不要脸的一个婊子！

    他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市井传言，或者是他自己编排的故事，当作是证据一样揭发出来。

    希黎坐着没动，当然，他知道这车上有不少人都听清楚了女孩儿的故事。

    但当车上的人们开始说话的时候，希黎听见了——他们七嘴八舌地批判女孩儿，他们绞尽脑汁地编排那晚上发生的事，他们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好像沉溺在睡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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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肆无忌惮地觑着女孩儿，意图从她的举动中搜罗出更多的破绽，他们咒骂她sao，他们说从她一上车他们就发现了她的yin荡，瞧瞧她那表情，就好像巴不得哪个男人强jianian她似的！

    希黎发誓听见了他们想要烧死她，就像烧死一个女巫、麻风病人、或者什么女权主义者——你明白的，就是那些被排除在人群以外的那些人。

    一旦一个女人被打上了红色的羞耻标记，她会突然发现无数的导师——男人和女人，像绿头苍蝇一样聚集在她周围，她的穿着、她走路的方式、她的举止、她的神态、她的坐姿、她说的一切，他们把她看作一面破镜子，就是当你提着裤子从洗手间的隔间走出来，这星期的第三次，擦屁股的纸漏了一个洞，那棕褐色的、粘稠的、温暖的东西沾到了你的手指上，当你走到洗手池边，你抬头看到的那面破镜子。

    我们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间欢愉酒吧男厕里的镜子，它是单面的，当你俯下身，在水龙头下冲洗你肮脏的手指时，你可以从单面镜的这一头清楚地看到那一头，一个女人正在面对着镜子打扮自己。

    无论你对她说什么，无论你对她做什么，她都绝对不会反抗。

    当然，他们当然知道，一面破碎的镜子，永远不可能恢复到完美的状态，所以他们可以毫无节制地对她进行攻击。

    不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好，而是一种阴暗的、漫无目的的宣泄，或者说，是一场合理的、善意的谋杀。

    在某个中年男人再次推搡他的时候，希黎站起身来。

    他叫那女孩儿让一让，他要下车。

    在希黎经过那女孩儿身前的时候，他发誓他听见了那女孩儿哭着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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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

    不是一个对不起，而是一连声很多很多个对不起。

    希黎不明白为什么那女孩儿要跟他道歉。

    在他看来，“对不起”只是一种强权者霸凌弱者的方式。

    希黎从来没有听过别人对他说“对不起”，相反的，他总是在对别人说这三个词儿。

    他的老师、神父们，还有主教，总是在他被痛殴得遍体鳞伤的时候，要求他向那些殴打他的孩子们道歉，他无法反抗他们，他总是被逼迫着一遍一遍地乞求人们的原谅，真的一遍一遍，他需要不停地道歉，一直到连他自己也认为全是自己的错，直到他因羞愤自己的过失而痛哭出声，他们才会放过他，让他回家。

    但他并没有去欺负那女孩儿，不是吗？

    他并没有去推搡那女孩儿、没有去打那女孩儿，他只是好端端坐着，甚至都没有发出过声音，可为什么那女孩儿要向他道歉呢？

    希黎下了车，公共汽车从希黎的面前飞驰而去，拖着长长的灰色尾气，希黎记得那天的郊外灰雾蒙蒙的，好像下着雨，他应该站在原地等下一班汽车来到，可是他却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