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别问 (第1/1页)

    郝梦里站在最后面，明显是刚刚过来。斜挎着包，穿一件有翻毛领的浅蓝色牛仔外套，微微仰头看着台上。

    冬日黄昏深灰色的光线里，他柔和的面孔晶莹皎洁得宛如星星，宛如月亮，宛如裴实最美好最美好的一场梦境。

    裴实突然忘了如何呼吸。他瞬间后悔了，他觉得上台唱歌这个决定愚不可及，他感觉自己没办法唱完整首歌了。

    音乐响起，前奏很快过去。他凭借本能唱出了第一句。声音颤抖。“li”的咬字太过用力，质量不佳的麦克风流过刺耳的电流声。

    裴实看着郝梦里，一手心的汗。

    下面有人发出轻笑。前排的人鼓励性地鼓了一会儿掌。

    裴实的声音依然紧张得厉害。

    郝梦里听着自己旁边窸窣的声音，表情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然后他重新看回台上，对裴实点了下头。

    裴实感觉郝梦里冲他点了点头。他不能确定那真的是点头，还是只是无意识的微动作被他一厢情愿地放大，可能连那个微动作都并未真的发生，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但他从这错觉里获得了安慰。

    他唱得越来越顺。他遗传了母亲的音乐天赋，学歌很快，声线也好听。

    下面很快有人开始跟着哼唱。

    裴实定定地看着郝梦里。他声音平稳，表情如常。没有人能看到他湿漉漉的手心。

    郝梦里没有跟着唱，他微微偏了偏头，抄着口袋，静静地听着。

    裴实忽然希望这首歌可以永远不要停止。他愿意这样一直唱下去，直到嗓音沙哑，发不出声音。

    他记起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一首外国歌的歌词：

    我的名叫扬·扬逊，

    工作就在威斯康星，

    木材场里我工作。

    遇到路人来打听，

    “你叫什么名和姓？”

    我答道：

    “我的名叫扬·扬逊，

    工作就在威斯康星……”

    然后重复，再重复，循环往复。

    他希望可以给郝梦里唱一首这样的歌，隔着一段不会令他无措的距离，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永无终止地唱下去，只为他唱下去。

    但郝梦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耳边，他回过头。同样拿着手机的穿格子短裙的女孩向他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裴实感觉到一种溺水般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唱完的最后几句，也不知道他怎么放下的麦克风，离场时的背影是否太过颓丧。

    他自然也不会听到穿格子短裙的女孩提议离开时，郝梦里说“听完这首再走”。

    两人不自觉放慢脚步，在奶茶店门口听了半首《尚好的青春》。

    “你唱歌……你声音挺好听的，应该很适合唱歌，可以学一下这一首。”

    “好，我学会了，唱给里里听。”

    “那倒也不用。”郝梦里低下头加快脚步。

    当年听裴实唱那首歌时，后半段他一句也有没听清，他总觉得裴实在看他，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他被看得心慌，却又不敢移开视线。裴实唱第一句时紧张得声音简直带了哭腔，他担心他是借用盯着熟悉的脸这种方法来缓解紧张。所以他没办法回避开他的视线。

    整首歌唱完，当时的女朋友拉着郝梦里的手离开时说：“我怎么觉得台上唱歌的那个帅哥一直在看你。”

    郝梦里过了几秒才笑着回应：“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吧。”

    裴实那时是在看他吗？

    唱歌就唱歌，下面那么大片地方那么多人，你老盯着我干嘛啊！

    郝梦里有些烦躁地转头瞪裴实，却再一次迎上和当年几乎一样专注的目光。

    一时间郝梦里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圣诞节。

    “你……”

    话刚出口，他的手突然被拉住。

    脚步匆忙，等郝梦里回过神，他已经跟着裴实跑到了一个巷弄里。

    “你跑什么……”

    “嘘，躲几个人。”裴实拉着郝梦里的手拐进巷弄一边两栋房子间的过道。

    两人面对面挤在狭窄的过道里。

    裴实抓着郝梦里的手。

    郝梦里手指挣扎了几下，裴实松开了他。

    “找你爸的？”郝梦里小声问。

    “嗯。”

    杂乱的脚步声跟了过来，伴随着“人呢”的询问。

    郝梦里尽量保持一动不动。

    上一世他没有和裴实一起上下学，他不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郝梦里屏住呼吸，微微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张有些看不太清楚的脸。

    除了那几次满身是伤的冲突，原来他还要面对这样的事吗？他每一次都躲掉了吗？有没有被这些人抓到他，如果抓到了他们会做什么？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郝梦里松了口气。

    “找不到你爸所以想找你要钱？报警有用吗？”郝梦里发现，即使是现在这个拥有着24岁的阅历和思维的他，仍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那时的裴实才18岁，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裴实才18岁，他当时怎么熬过去的？现在又该怎么办？

    “裴实，他们有没有欺负过你？”

    “没有。”

    前世的裴实，因为年少惊惶无依也因为对那个给了他一半生命的人仍心存怜悯，每次被这些人找上来总是会适当满足他们的要求，结果却被缠得更紧。母亲偷偷留给他的钱很快便去了大半。生活越发拮据，除了不知悔改的父亲，还要与这些渣滓周旋，人生沉重又无望。他极力掩饰生活的种种难堪，时常怀疑这样窘迫狼狈的人生坚持下去的意义。于是更加觉得自己不配，更加不敢靠近郝梦里，更别提去爱。

    这一次，他会抓紧自己拥有的，拼尽全力追求自己想要的。他不会再让自己的人生被任何非他造成的错误拖累。

    “他们的目的是要钱，把人打坏了还怎么要。里里别怕。”

    我才没怕，我难道还不如一个18岁的小孩。我只是……

    他只是突然觉得不忍心。郝梦里拍了拍裴实的手臂：“你以后尽量别一个人出门，有事叫上我。他们干的毕竟是违法的事，有外人在旁边，应该会收敛些。”

    裴实低下头看他。

    两人的脸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巷弄很静，彼此的呼吸都能听清。裴实比他高一点，两人平视时，他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鼻尖；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气流几乎正对着他的嘴唇。郝梦里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开始发烫。

    郝梦里偷偷屏住呼吸，但裴实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并且好似越来越近。

    他先转开了脸。

    从巷弄出来，余下的路段，郝梦里一直在走神，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不是真的17岁，他有过不止一次恋爱经验，他知道喜欢一个人时的眼神，他熟悉那些暧昧气息的流动。

    他在脑子里回放刚才的场景、画面，检查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每次得出的都是相同的一个结论：裴实刚才想亲他。

    裴实刚才是不是想亲他？

    郝梦里不敢完全确认，于是更加忍不住去想。

    单元楼下。

    “裴实。”

    裴实转过头。

    郝梦里心一横：“你说的喜欢的人是女孩吗？”

    “不是。”

    郝梦里惊讶地抬起头。

    裴实的表情却很平和。他看着郝梦里，安静地，耐心地，像是在等着他下一问题。

    问题的答案他早已准备好。他含在唇间，只等他来询问，便会一一吐露。

    郝梦里咽了下口水。

    不行，不能问，万一……

    别问！

    “回家了。”郝梦里撇下裴实，噔噔噔先跑进了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