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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河(2) (第1/1页)
注入清河的一条支流在我的脚下分岔,七个夜晚我都这么沿着它走,月色挂在刺槐光秃秃的枝桠漏出点点碎银的光,河面反射夜班公交急驶而过拉长的冰冷霓虹。 我把白天吃剩的薯条叼在嘴边当烟抽。 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是学生,K校的学生,友校的学生,从世界各处而来的学生,我身处其中所以仍是学生,他们沿着南北两个方向注入河道,每个学校都有一面路至尽头的湖。 所以是这样一个开场。 我从K校的正大门进入,要去的地方叫做“自由湖”,导览地图上查无此处,但它在K校的西北方,在门口时我租了一辆共享单车,混入人群经过钢筋铁楼科技园,分别骑过甲乙丙丁苏式红砖联排楼,最后直奔清河北。看见民主楼,停车,穿过朗读角的走廊,绕着看到一面隐蔽的小门,像玩捉迷藏一样兴致勃勃地闯进去,直到窥见一面隐藏在排楼后的湖,当当! 一个黑色的牌匾,刻着丰神飘逸的四个粉笔字——“路止于此!” 前两个字是我的名字。 我抱着麦当劳纸袋掠过标识踏入湖岸,左边有一小片无人的小树林——多年后仍然无人,但是有多达十只流浪猫常常盘踞此地——多年后仍是十只,每一届都有新生偷偷养猫,每一届都有毕业生悄悄丢弃。 这些流浪猫常年神出鬼没,瘦得皮包骨也难得在此处之外见到,皮毛五花十色,杂交得品种混乱,胆子小,脾性差,稍微一点动静就“啪嗒”踩着枯叶跑进灌木丛。 但在皊遥喂猫的时候,我能得幸一窥真容。 纸袋里装着大包新买的猫粮,我环抱着站在湖边黑槐下蹲着的背影身后。 “今天我是从正门骑车进来的,所以买了三个月的量。” 没有回应。 银铃被风吹动发出微弱的声响,皊遥踩着帆布鞋后沿,挽边的裤脚下露出细瘦踝骨,一根红绳系在净白的足腕,小铃铛如同摄魂一般轻轻晃荡。 躲在灌木丛里的猫眼睛时而闪烁,树下的影子背对我,他在整理很久以前投喂的食物和碗盆,勺子伸进难以倒出余量的袋子,轻轻舀落在印花的小碗中。 皊遥戴着三丽鸥的浅蓝短袖套,挽到露出一截手腕,玉桂狗微笑着动着白色毛绒耳朵。 周围的猫伺机而动,往往在皊遥倒完食物后它们才会出来,如同熟人一般meowmeow以示招呼,但皊遥并不会离它们太近,他对猫毛过敏。 每一次皊遥喂猫前都会全副武装——添一件不沾毛的薄款工装服,戴上口罩,换上短靴,塞进裤脚。这对皊遥来说是件困难的事,他是被突然拉去正式场合演出都踩着匡威懒得掀起的人。 噢……我都快忘了他猫毛过敏,皊遥不会趿着帆布鞋出门喂猫,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场。 所以应该是这样。 我的纸袋里装着鱼粮,皊遥喜欢喂猫,偶尔也会喂鱼,那群小鱼一看见他就摇着尾团团簇簇拥过来。自由湖由他构建起了一种诡异的生态平衡,我曾猜想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些不可名状的蛛丝马迹——就比如皊遥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位迪士尼公主。 “今天我是从后门翻墙进来的,因为我已经不再是K大的学生。” 他在水边蹲下来,秋天的影子包裹住他的身体,宽大的白T罩在清瘦的骨架上仿若没有形体,他像一株依附自由湖生长的植物,又或者是岸边一株沉默的水草。皊遥伸出手,那只冷白近乎透明的手,无法感知温度似地在湖面轻晃,惟有指尖透着微粉,轻轻触开一道道涟漪,颇有兴致地同小鱼做着毫无意义的游戏。 一只只小金鱼蹿上湖面,一个接一个簇上来吻他的手指。皊遥的手腕也看不清血色,纤瘦得经络明显,但是指骨分外漂亮,尤其是……束发的小皮筋松松垮垮垂在腕间,两根细绳相接的缀饰,竟是一枚木制的糖霜草莓。 “你还留着吗?”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来。 “小止送给我的,当然要一直戴着。” 他就在那儿,清隽的面庞透着一层粉,但身体就像是透明的。忽然间他望过来,总是弯着的眼轻轻扬起,左边眼下一颗泪痣分外透着艳,似笑非笑。 我看见他半长的头发,随性如皊遥爱干净但并不爱扒理,偶尔只是随手拢上清清爽爽一扎,小草莓发圈懒洋洋地系着,一些碎发常常挣脱敛下,但那好看的眉眼轻轻一弯,反而生得一份慵懒的美丽来。 ——他完全像一个流浪汉。 白天小孩的话在耳边重现,我忽然备受打击,就算皊遥在户外躺上一个月,也没有人会冲着他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我把脑袋垂进手臂,不再看他的脸。 “我讨厌你。” 他含着轻笑的声音温柔响起,“又讨厌我了?” 还是这样好了。 我把自己套进麦当劳纸袋里,透过两个戳开的窟窿呆呆地看着湖面,从日落一直待到天黑。 “你写那块木牌的时候说:路止于此,夜止于斯,这片湖的背面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盯了七个晚上,只在今天早上见到了它。” 澄澈如镜的湖面,倒映出二十一世纪某个秋天的晚上,皊遥在水边点燃了他的柳条人。 秋天的自由湖散落一地枯枝,皊遥总会兴致盎然地捡起一些,放着disco阴乐在岸边编一下午的柳条人,就是那部又名《异教徒》的电影里奇形怪状的邪教祭品。他是一个无神论者,这么做纯粹是因为无聊。 我在纸袋里闷闷地告诉他,其实有个学妹追了他三年。正因为有一年万圣节,乐队成员纷纷表示不想以满排练室的柳条人为logo,于是他跑湖边把它们摆了个奇怪的姿势烧了,被一位骑自行车路过的美院学生拍下来发到了校内网上,大家都认为他是行为艺术专业的来着。小学妹好不容易要到微信,网上苦苦追求三年,最后才发现对方是个叫宁瑶的女生。 他眨了眨眼,“学校有行为艺术系吗?” 我折了一根枝条涤着水面,把枯叶从左边送到右边,“贵院以行为艺术出名,不是吗?” 皊遥咧开嘴,笑得眉眼弯弯。 “那要是有一个叫皊遥的男生,追求小止学妹三年,好不容易答应在一起,学妹突然发现,其实男友是个双性人,后来会怎么样?” “生理大发现啊……”我默默把树叶撇了回来,“当然是趁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把人给绑起来,运到小黑屋,一针麻醉剂,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先下手解剖,再联系黑心导师发论文。” 他轻轻拍了拍我头顶的麦当劳袋子,似乎在笑,“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 “为科学献身,你应该很开心吧?”我缩紧手臂,看着水面烧成灰烬的柳条人逐渐沉没,无来由感到一丝冷。 “真是太奇怪了……”我把脸垂进手臂,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闷闷笑出声,末了又侧过去看他。 “明天再来一次,好吗?” 他也偏过头来看我,轻轻柔柔地笑。 “我一直都在这里。”又眨了眨眼,“好像白天不可以。” 我慢慢把袋子从头上取下来,轻声:“我知道。” 我知道。白天你要当一株植物,我猜想是一笼草莓,离不了自由湖太远,湖的背面是永恒的红巨星,而你只需要靠着光合作用存活。 自由湖的模样一点点在我眼前显现,烧尽的柳条人一路顺着支流往清河游去。我站起身来,树丛中的流浪猫在身后轻轻发出声音。 “皊遥,明天见。” 自由湖的背面不仅仅是太阳,我一早就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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