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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身 (第1/4页)

    暮雨潇潇。

    吴王将手伸出廊外,细密的雨丝坠在他掌心,很快积成一洼,从虎口淌出去。自然有捧好伞的奴仆等候在廊下,但这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足够成为挽留客人的理由。于是吴王甩甩被打湿的手,扭过脸,愉快地说:“吴人待客的规矩,雨夜不能放人,郢君看样子只能再留宿一晚了。”

    站在他身侧的越国大夫诸稽郢只好微笑。

    因此华庭之内,刚刚撤去了午宴的残羹冷炙,又要急忙陈设上晚宴的珠玉琳琅。吴王正要邀文武大臣来作陪,有谏官看不过眼,高举象牙笏板,高声说:“大王待客,礼遇太甚,奢靡过费,诸稽郢乃属国之败将,安能得大王如此优待?”

    “此宴非为越之大夫,”吴王仰脖饮尽,撂了酒爵,随便用衣袖擦去唇边微红的葡萄酒渍,卷曲的浓黑眼睫抬上去,碧绿眼瞳冷如寒星,“为孤幼时友耳!”

    与“姒”这个流传自大禹的姓并列,“诸稽”是越国王室的“氏”,在越语中是“东南风之子”的意思。越国的先王允常,快到五十岁时才有了独子勾践。在那之前,越国王室最出色的孩子、被尊称为“公子郢”的诸稽郢,在越人眼中就是非正式的越国王储。而这一切在勾践出生后烟消云散——这一年他八岁。

    他是个非常谦和有礼的人,懂得如何将自己在狩猎中的收获精准控制在比越王和太子略少的程度,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擅长弓箭。十四岁那年他随越王允常去往吴国都城姑苏做客,射是君子六艺之一,贵族们大多流行让孩子比赛射箭以活跃气氛,也是各个家族炫耀后继有人的竞技场,他一如既往地以微弱劣势输给了东道主家的孩子,于是宾主尽欢;东道主家的孩子却忽然把自己的弓摔断在了栏杆上,大声说:“都不算数!谁要你们让着我?!”

    那是个绿眼睛的孩子,礼官小声说那是吴王的小儿子——王子夫差。他赶紧点了点头,抬头就发现小王子夫差正直直向他走来,对他努努下巴:“你,和我重比一场。”

    他想自己比夫差大了五岁,刻意要输实在很难,或许……给小王子一个体面的失败?

    但这孩子凶巴巴的,像被扯脸皮捏爪子逗烦了的小老虎,要求侍从给他换一把硬木做的强弓侍从吓了一跳,摆着手说殿下您现在还用不了这种弓啊!他干脆自己抢了一把,然后专心致志望向了标靶。对手郑重其事,诸稽郢当然无法游刃有余,小王子咬下唇咬得发白,羽箭每射中标靶一次,就要抬头看诸稽郢一眼;十四岁的诸稽郢这下也动了真火,心说你真以为这种比起武艺不如说是表演的宫廷箭术能赢得了我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箭囊已经空了。四周观众鸦雀无声,有几个互相看看,嘴唇嗫喏,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王子夫差静了一会儿,率先大力鼓掌:“好!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王子夫差将吴王阖闾所赐的弓箭转赠给了越国的公子郢,这在当时只是一件叫人惊奇的小事。十一年后吴王夫差统兵围在会稽山下,越国的大夫郢奉王命下山求和,跪在吴王马蹄之下,高举盟书,低垂头颅:

    “寡君勾践使下臣郢私告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而王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起死人而rou白骨也,今臣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勾践请盟!”

    吴王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郢君。”

    “看你这样子,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他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远方绵延的青色群山,一层层渺茫到天的尽头,“起来吧,起来罢……起来和我说话!”

    于是吴王夫差接受了越国的盟书,甚至接受了这个统领越国军事的大夫郢作为自己远征伐齐的战友,战友总是要款待的,所以他常常为他设宴。这次被谏官说了闲话,他心里很烦,把那些充门面的外人全赶走了;华庭之上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主一客隔着遥远的距离举杯对饮,帘幕后边有乐师幽幽地抚琴,而帘外暮雨潇潇。

    天光是一种与玫瑰相类的暖红,温吞而柔软。他慢慢转着手里光滑莹润的碧玉杯,端详杯中鲜红微紫的芬芳液体。这是精挑细选的甜果酿成的酒,入口甘甜柔滑,引人微醺。军营里的酒不是这样,军营禁酒禁得很厉害,但士兵们总有办法偷偷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酿酒……酿出来的酒总是浮着浑浊的泡沫,喝起来五味杂陈,难以下咽,只有一条好处:能叫人迅速喝醉。

    矛里来戈里去,血里来火里去,是酒能醉人,还是人甘愿醉酒,又怎么说得清呢。

    玉液琼浆忽然显得淡薄无味了,吴王最懂得如何为自己的生活增添调剂,随便向侍从们使个眼色,就有人去把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叫来。客座上的诸稽郢一怔,连忙用手掌盖住自己的酒杯;捧着青铜酒壶的奴隶不得不顿住斟酒的动作,粗麻布缝制的衣袖不足以适应他的臂展,局促地笼住他的手腕,这还只是晚秋的天气,露在外面的手背已经有了冻疮的前兆。

    诸稽郢低声说:“君上。”

    越王勾践默不作声。

    而吴王大笑,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起身走下主位,亲昵地拍打那昔为国君今为臣奴之人的肩膀:“郢君不敢受酒,是有什么顾虑么?——孤以为此时此地,没有别的君王!”

    勾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夫差拍动,眼睛却平静地望着前方,瞳色深而黑,像荒废的古井,隐隐约约照见人的影子:“侍候大王,本就是臣的职责。您是大王的贵客,请让臣为您斟酒吧。”

    但诸稽郢抬眼直视吴王,色泽浅淡的眼瞳明彻如琉璃,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拒绝:“然君臣之外,仍有恩义。越之先君待我如子,故今日不能以其子为仆,愿大王宽宥。”

    “恩义?”吴王放开勾践,上前一步,面颊亲密地贴近诸稽郢,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郢君的意思是,孤无恩无义?”

    诸稽郢的喉头忽然哽住,越国最能言善辩的大夫此刻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吴王瞧着他,不动声色;并不遥远的地方,勾践轻声说:“哥哥。”

    粗布麻衣未经漂染,仍是素底微黄的原色;奴隶没有资格挽髻戴冠,可又不能任由长发垂落妨碍劳作,所以用发带和抹额扎得很好;他拾起另一只酒杯,斟满清澈的美酒,不急不缓地说下去:“君臣之论不存,而兄弟之谊尚在,幼弟恭侍兄长乃天理伦常,请兄长为我满饮此杯。”

    一只手伸过来,夺走这只酒杯,手的主人将这杯酒一饮而尽,顺手丢了杯子,美玉的材质在砖石上摔得粉碎。吴王夫差站在这对君臣兄弟中间,秾丽的眉眼似笑非笑:“孤倒不知道今天叫你们来,是来表演兄弟情深的。——噢,差点忘了,孤也做过你的哥哥呢。”

    那是很多年前——其实也不是特别久之前,十四五年而已。越国的公子郢已经是个少年,太子勾践却还是个孩子,还能被托在越王允常的臂弯里,抱去见吴国尊贵的主人。吴王的儿子里只有小王子夫差大概能算是越太子勾践的同龄人,即使如此也还是比勾践大了两岁多,叉着腰很神气地要求对方叫哥哥,要在小客人身上过一把当兄长的瘾。越太子性格安静而腼腆,也不作声,扭头就往自己的正牌哥哥公子郢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看着夫差,眨巴眨巴;公子郢摸摸他的小脑袋,无奈道:“别怕生呀。”

    王子夫差想了一下,解下自己腰带上的狼牙挂坠,不由分说地往越太子勾践手里塞:“这是我叔叔送我的!拿着,以后别人看到了,就知道是我在罩着你!”

    越太子捧着那颗光润如玉的狼牙,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教养促使他在身上翻找什么可以用作回礼的物品;但王子夫差强硬地按住他的手,骄傲地说:“大哥怎么能要小弟的东西?”

    大哥都认了,自然要把小弟的一切大包大揽起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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